□刘水 文/图
道路两旁的草丛中,有许多蚂蚱振翅作响。一个小孩想去捕捉,被一位手中捧香、念念有词的老太太阻止了。大概是孩子的祖母,她对孙儿说:“不要捉,蚂蚱是山神的坐骑,带着辔头驾着鞍呢。”
读李广田(1906年—1968年)的散文《扇子崖》这一段时,我觉得格外亲切,仿佛我就是那个想捉蚂蚱的孩子,与祖母或外祖母一起走在老家的山路上。
《扇子崖》这篇散文,1936年8月15日李广田写于泰山中天门。1935年李广田从北京大学毕业,回济南任山东省立第一中学国文教员,妻子王兰馨在泰山脚下的一所中学教书。1936年暑假,他们在中天门的“泰山旅馆”小住,先写了《扇子崖》,后于11月在济南写了《山之子》。
与一般以风景为主要描述对象的游记不同,李广田在《扇子崖》中穿插了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也就是说,他的风景是有人物的风景,他的人物是风景里的人物。于是风景也就有了故事,有了深度和层次。
进香的乡下人。“那是我们地道的农民,他们都拄着粗重的木杖,背着柳条编织的筐篮,那筐篮里盛着纸马香馃、干粮水壶,而且每个筐篮里都放送出酒香。”他写到香客们在登山途中人人都要喝酒,这种现象现在看不到了。
传教士和信士。“走到人家的廊下来了,那里有桌有椅,坐一个白种妇人和一个中国男子,那男子也如一个地道的农人一样打扮,正坐在一旁听那白种妇人讲书……我却很疑惑那个男子是否在诚心听讲,因为他不断地张望,仿佛以为鸿鹄将至似的,那种傻里傻气的样子,觉得可怜而又可笑。”彼时,泰山里有外国传教士建的“别墅”,“山坡上有几处白色茅屋,从绿树丛中透露出来”。想来现在还能在山里寻到遗址。
山里人家。“再往前进,已经走到两户人家的对面,则见豆棚瓜架,鸡鸣狗吠。男灌园,女绩麻,小孩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拿了破葫芦、旧铲刀,在松树荫下弄泥土玩儿。”这山居的景象,让人想到辛弃疾的词《清平乐·村居》。
讲故事的老人。“走到盘道一半时,正遇到一伙下山香客,其中一位老人正说着扇子崖的故事,那老人还仿佛有些酒意,说话声音特别响亮。”老人在讲“打开扇子崖,金子银子往家抬”的故事。
乞讨的老人。乞讨的老人一边讨钱,一边还对在泰山主盘路的其他乞讨人发牢骚:“唉唉,真是不讲良心的人哪,家里种着十亩田还出来讨钱,我若有半亩地时也不再干这个了!”
如果说《扇子崖》中的人物形象是风景中的一页页插图,到了《山之子》中,在山涧中采百合的“哑巴”及其父兄的命运形象就成了一组顶天立地的雕塑,充满着撼动人心的悲怆力量。
为了谋生,两代人冒险攀上百合涧采百合,卖给从乡下来的香客。父亲40岁时在一个浓雾天里坠下百合涧,哥哥30岁又被一阵山风吹下了悬崖。等“哑巴”成年了,不得不拾起这“以生命为孤注的生涯”,来奉养老母和寡嫂。
“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山之子,正站在‘升仙坊’前面峭壁的顶上,以洪朗的声音,以只有他自己能了解的语言,说着一个别人所不能懂的故事,虽然他用了种种动作来作为说明,但是却依然没有人能够懂他。”
作为作者的“我”却懂得另一个故事:“泰山的精灵在宣说泰山的伟大,正如石头不能说话,我们却自以为懂得石头的心。”在“我”心目中,“山之子”“笔立”在南天门下,俯视天底下的一切。
由《山之子》,自然想起《地之子》,那是李广田1933年春天写的一首诗:
我是生自土中,
来自田间的,
这大地,我的母亲,
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深情。
我爱着这地面上的沙壤,湿软软的,
我的襁褓;
更爱着绿绒绒的田禾,野草,
保姆的怀抱。
我愿安息在这土地上,
在这人类的田野里生长,
生长又死。
我在地上,
昂了首,望着天上。
望着白的云,
彩色的虹,
也望着碧蓝的晴空。
但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
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
我无心于住在天国里,
因为住在天国时,
便失去了天国,
且失掉了我的母亲,这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