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春雨终于姗姗而来,落在大地上,也落在我心坎上。“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应该说,好雨知我心——我期盼这场雨,已经很久了。每年春天梧桐花开的时候,我盼雨的心便特别迫切。因为梧桐一开花,谷雨节气就快到了——梧桐花是站在节气道路上的一个指示牌。谷雨节气到了,母亲就要种花生了。
下了雨,种花生就能省去一道工序,不用浇水。母亲早已收拾好农具,铁锨、铁耙、塑料薄膜,还有“轱辘子”,不知是谁发明的,是那种手推式的转轮,而转轮是中空的,里面放入花生种,转轮的周遭,等距离设置出口,随着转动,尖状的出口楔入大地,花生种子随之就被埋入泥土。这是有趣且很实用的发明。
哥哥也来了,帮着种花生。平日里他很忙,在周边乡镇承揽一些建筑类的小工程,带人去干,有时工程量不大,就自己去干。正巧,他这天得闲。对母亲种地,哥哥以前也是颇有意见的,说母亲那么大年纪了,种了一辈子的地,也该歇歇了,又不是缺吃少穿的。后来,终究是拗不过母亲,就随母亲的愿了,对我说,咱娘爱种就种吧,咱俩多下点力就行了。
到了田里,哥哥负责推动“轱辘子”,母亲呢,则用绳子拉着成卷的薄膜,将其覆盖在播种过的地垄上,我拿着铁锨,往薄膜上盖土压实。我发现,在田地里,母亲步伐要比在家里时矫健得多,仿佛接了地气,人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这和在城里时更不一样,偶尔接母亲进城,她走在水泥路上,每一步好像都很犹疑。不仅这样,在田里,母亲的腰似乎直了一些。
去年这时,我和母亲,还有哥哥,也来这里种花生。没有下雨,很干旱,要刨坑,点种,浇水,很麻烦。速度慢,且累人。仿佛是在昨天,但恍然已是一年。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那时母亲的腰背挺直,头发乌黑。我和哥哥都还是站在人生道路上张望岁月的孩子。我们母子三人,已经一起走过了很多个春天。而这些春天里,都没有父亲的身影。
父亲的早早去世,让我们的心上都留下了伤口,这伤口,即使时间也无法将其愈合。但我们将这伤口藏了起来。在人群中,努力去装作一个没有伤口的人。我和哥哥平日都寡言,也许我和哥哥本来性格就如此,也许各自的伤口太深,深得我们已经没法发出太多的声音。而母亲的伤呢,肯定会更深。我很少和母亲谈及往事,仿佛不谈,那些悲伤就不存在。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心中都下了一场雨,而这雨,永不停歇。
种完最后一块地,我们在地头的小树林里休憩。挨着林子,有五六棵桃树,主人懒得打理,桃树们都长得很委屈的样子。去年夏天我来时,吃过桃子,小而涩。我们在杨树下席地而坐。苦菜花簇拥着我们,花朵纷繁稠密,都被茎挑得高高的,在绿的底幕上,浮起一大片白来。也有小黄花,不知道名字,花朵细碎,杂在白之中。
母亲从包里拿出两袋牛奶——还有一袋,哥哥在种花生前就已经喝了。递给我一袋,又递给哥哥一袋,哥哥不要,说自己已经喝过了,而母亲执意要他再喝两口。没办法,哥哥啜了一小口,然后递给母亲。无论我和哥哥年龄有多大,在母亲眼里,始终都是需要宠爱的孩子。
母亲喝着牛奶,望着刚种完花生的田地,说这块地土壤肥实,秋天肯定能收不少花生。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一直坚持要种地,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母亲正是靠种地来支撑起这个家庭。母亲在田地里种下的,不仅是庄稼,更是对生活的希望。而希望是人生路上永不凋零的花朵,逐花而行,纵使荆棘遍地,也能踏成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