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去看一棵树。这树离乡下老家的村子三四公里。回老家时我拐了个弯,先去看树。每年春天,只要有闲暇,我都去看望这棵树。那是一棵虎皮松,我曾在《与万物耳语》一文里提到过它。树曾在一个村子的中心,但现在不是。并不是说树自个儿跑到村边来了,而是村子搬迁,把树留在了这里。村里的房子已拆掉,被平整为田地,地里种了麦子,绿油油的一片。
远远地就望见了树。周围没了房屋的遮挡,那么高的一棵树,拔地而起,突兀地站在那里,把自己袒呈在大地上。我走近树,仰起头,抱一抱树干。这是我与树打招呼的方式。曾有5年的时间,我常常与它见面。
第一次见到这棵树,是我调到镇上工作的那一年。原本我在煤矿井下做搬运工,因为在省报上发表了几篇散文,被借调到镇上的宣传部门。恰好那一年儿子幼儿园毕业,我和妻子商议后,让儿子到镇上读小学。那时妻子也在矿上工作,下班后还要给周围几个村子送牛奶;而我在镇上,每天都背着相机,扛着摄像机,跟着领导下村。很忙,我们中午都没有时间接送儿子。下午放学后,我去学校接他,带着他穿过一片田野和几个村子回家。
那天,我骑着车,带着儿子,行进在田间土路上。夕阳被我们甩在后面。西面的大半个天空,被夕阳的余晖涂抹成金黄色,和夕阳一起,成为我们的背景。儿子在后座上说着学校里有趣的事,语速很快,仿佛那些话是停留在嘴里的糖块,如果不急切地说出来,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每一句话的开头,先是“爸爸,爸爸”,然后再讲后面的事。我微笑着,听着,不时地回应一句。正是春天,风很大,吹动我敞开的衣襟,像是鼓起一面风帆。儿子说得很快很快,我骑得很慢很慢。
那棵树就在其中一个村子里。我们在村里穿街过巷,突然就邂逅了这树。树干斑驳且粗,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我停下车,和儿子走过去,父子手拉手,才刚刚能将树干合抱。树干是灰褐色的,杂着青白色,那是成块的树皮脱落的缘故,这使得树干看起来像老虎身上的斑纹。虎皮松的名字,也许是由此而来的吧。
旁边有位老人,须发皆白,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端着烟杆儿,吧嗒吧嗒吸着,默不作声。老人突然扭头对我们说,这树是明朝时候的,距今已经600多年了,那时这地方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后花园,他家从外地弄来了树苗,栽在了这里。我和儿子对树如此之老惊讶不已。仰头望树,有白云停在树的上空,我恍然以为,那是明朝时候的一朵云。
后来,我接儿子回家,常绕道来看望这棵树。我们在树下站上一会儿,抱一抱树,抬头看耸入蓝天的树冠,想象一下600多年前那个大户人家后花园的样子;或者并不下车,只是匆匆而过,儿子在车上对树摆摆手:再见!
这棵树无意间闯入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人生的一个路标。也许树是有意的,它站在那里,一直等,等了600多年,终于等到我们的到来。它也不做什么,只是默默看着一个年轻的父亲骑着车,带着他稚气的孩子,一次次经过自己身旁。5年的时间,它记住了这对父子很多的事。虽然这5年只是它生命历史的一瞬,虽然这对父子其实是人世更迭中它见过的千万人中普通的一对。
这个春天,我来见树,其实是见岁月道路上那个年轻的自己和年幼的儿子,见流逝在岁月长河里的那段永不再来的光阴。树,是时光的见证者,是储存旧事的银行。我站在它面前,不需任何费用,就能支取一段回忆。
离开树时,我抱了抱树,说,明年春天我再来,再见!转过身去,恍然听到有声音在对我喊:再见!我猛然回头,看见春风拂过树梢,一只不知名的鸟立在树枝上,正冲着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