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回乡下,去干农活,刨地。母亲一口人的田地,并不多,岭南岭北都加起来,也就十多块,其中有三块稍大点的,其他的都是零碎的小地。三块大地,母亲已经雇人用手扶拖拉机耕了,剩下的地,机器用不上,只能用镢刨了。
我打电话告诉母亲,那几块地,等我回去刨。母亲却说,别回来,不就是几块小地么,我用不了半天工夫就能刨完。母亲的语气很轻松,她肯定是以为自己还是三十来岁的时候,那时她一鼓作气自个儿刨完一亩地都不会大喘气的。多年后的母亲依然以此为傲。可是,如今她和曾经三十来岁的自己,已经是隔着厚厚的光阴了。
不行,等我回去!我提高了声音。见我生气,母亲在电话那头诺诺应了。这几年,曾多次劝母亲不再种地。我说别再种地了,那么大年纪了。母亲却说多大年纪啊,兰奎两口子比我大那么多,照样种地呢。我说种地那么累,这年纪,该好好在家养身体,咱又不缺吃不缺穿的。母亲却回我,不累,种这点儿地,就是玩儿,锻炼身体。
母亲的执拗如顽石,我无法撬动半分。父亲去世后,母亲与土地签订了契约,她贡献汗水,土地奉献粮食。契约得到很好的履行,土地得到养护,一个家庭得以度过一段艰难的岁月。如今履约已成为母亲人生的惯性,但岁月让她越来越力不从心。母亲却不肯向岁月低头,不肯弃约——对土地,母亲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
没办法,我只能帮母亲履约。这样也好,我可以维系与土地的感情。我是一根藤蔓,虽然将人生的触须伸展到城市里,在那里扎下根来,但老根依然在乡村,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只要脚不离开土地,便有无穷的力量。我希望我也是。
回到乡下,吃过午饭,稍事休息,换上干活穿的衣服,扛起镢,去岭北。田野空旷,四望无人。我独享这野地的宁静。这是我一个人的田野。有鸟在高空叫,曲回婉转,是云雀,还被称为叫天子。村里人喊“亚兰子”。地上的野草,蓬勃着新生的绿,野花点缀其中,红的白的黄的,成簇成片的,像是绿色地毯上斑斓的图案。
田野正在进行一项重大的议程。这个议程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生长。春风主持,万物参与其中。到处都能感受到这种生长的力量。我来这里,是积极参与和推动这项进程,用镢头与土地沟通交流,让花生不久后顺利入住与生长。
到了自家田地,深吸一口气,甩开膀子,扬起镢,将镢头钉入大地。一下、两下……新鲜的泥土翻出来,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息。这就是泥土香。索性,我脱了鞋和袜子,赤脚踏在泥土上。这是真正的“接地气”。我用镢头与大地对话,谈论虫子、青草、花朵、果实……话题无非就是人与自然。
将所有的地刨完后,已是黄昏。我气喘吁吁。虽然累,但很有成就感。在地头的大青石上坐下。眼前有条小溪,潺潺而流。溪边是一片桃园,邻村人种的。我坐的地方地势高,可以俯望桃园。桃花灼灼,如大地上浮起一片粉红的烟云。夕阳用余晖将这粉红镀上了一层金色,使桃花有了油画般梦幻的美。
突然想起陆游的“耕罢溪头看杏花”,不过,我看的是桃花。唐诗宋词的好,就在于你总能找出恰当的一句,来契合你的心境。你所看过的一些风景、经历的一些事,内心由此而涌出的情感,诗人们早在几百年、上千年前就替你体验过了,并化为瑰丽的诗句,珠宝一样镶嵌在历史的底幕上。你只需轻轻吟诵,就能瞬间打通古今。
凝望桃花,桃花也凝望我。我把世界缩小,缩小到只有我和我面前的桃园。此刻,这片桃园是属于我的,我内心无比富足,你看,那么大片灿烂的桃花,只为我一个人开放。
曹春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四川文学》《人民日报》《扬子晚报》《广州日报》《新民晚报》等刊物和报纸发表过作品,多篇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