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当我披着夕阳的余晖,踏上通往村口的那条水泥路时,身心一下子就放松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每次回乡下都是这样。就像是一个肩扛日月风尘仆仆在这世上赶路的人,终于在黄昏抵达一个驿站,在这驿站里,他能卸下身上的包袱,放下心上的负担,补充能量,沐浴温暖,如回到母亲怀抱的婴儿那般酣眠,然后第二天再精神抖擞地出发。
对游子来说,故乡是永远的精神栖息地和灵魂补给站。
与我一同走在这条水泥路上的,是一群羊,还有一位牧羊人。山羊雪白,在这雪白之上,被霞光镀了一层金色。这使得羊们不同寻常起来,有了一种肃穆感。它们不想给我让路,拥堵在我前面。牧羊人是奎叔,笑着和我打招呼:“回来啦?”“嗯,叔,回来了。”他一声吆喝,羊们不情愿地给我闪出一条路来。
我突然羡慕起奎叔来,在野地,放羊,也放牧自己。花香扑鼻,鸟语入耳,与清风白云为伴,世界的喧嚣与己无关,内心如湖水一般平静。我小时候也放过羊,可那时我渴望能放下羊鞭,到镇上去,到城里去,到更远的地方去。如今阅尽千帆才悟到,只要始终保有内心的安宁和对生活的热爱,无论何种境遇,当下就是无愧的人生。
到了老家院门口,看见母亲正在巷子里撵鸡。两只鸡朝我飞奔而来,我迎面堵截,伸开两臂,岔开双腿,但鸡一前一后,从我胯下“嗖”一下就飞奔过去了。小时候,每晚将自家贪玩的鸡赶回家,是我必做的一项工作。现在,这一代的鸡不肯听我指挥了。母亲这时停下脚步,对着鸡大声“咕咕咕”呼唤,当两只鸡回头,母亲立即俯身做出撒粮食的动作。鸡飞奔回来,母亲一手一个,拎回院子里去。
这是乡间生活的一个片段。我喜欢这样的片段,譬如架上梯子,到墙头去摘丝瓜;摘了几个南瓜,用篮子挎着,给邻居们送去;与母亲一起去街口,推着石碾碾压花生米。这片段里,有着真切的俗世烟火的味道。
母亲开始做饭。我想到野地去散步。不远,出门左拐,沿着巷子百余步再左转,直行百余步,就到了。野地用遍野的花生、地瓜、玉米欢迎我。路边有个果园,是我一位本家大哥的,棵棵果实压弯了枝头。突然,大哥从一棵果树旁闪现出来,在篱笆内,高声和我打招呼,顺手摘下一个苹果扔给我。我接住,咬一口,一下子甜到心里去。
再走几步,就到了一个水坝。坝边有大片芦苇。几只水鸟在游弋。水面微波粼粼,泛着细碎的金光。让我想起诗人余秀华所描绘的黄昏:“要一个黄昏,满是风,和正在落下的夕阳。如果麦子刚好熟了,炊烟恰恰升起。那只白鸽贴着水面飞过,栖息于一棵芦苇。而芦苇正好准备了一首曲子。如此,足够我爱这破碎泥泞的人间。”
我吟诵着这几句,用手机录了一段视频,发给身在异乡的发小,这位发小也是诗人,他回复我说:“谢谢你啊,老弟,谢谢你送给了我一个故乡的黄昏。现在我感觉好像和你一起,正走在坝堤上,就像我们小时那样,挎着割草的筐。我们还聊了小时候的很多事。”我想,他今晚的梦里,一定会升起故乡的月亮吧。
曹春雷,省作协会员,在《山东文学》《四川文学》《人民日报》《扬子晚报》《广州日报》《新民晚报》等刊物和报纸发表过作品,多篇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