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郢
泰安自古有一别称,曰“泰安神州”。其名由来及变迁,有颇多趣味。
“神州”原为华夏之别称,《史记·孟子附邹衍传》:“中国名曰赤县神州”。后又指称帝京,晋王婴《古今通论》云:“昆仑东南,方五千里,谓之神州。州中有和美乡,方三千里,五岳之城,帝王之宅,圣人所生也。”至金元时,则变为泰安州之美称,其名始出时代无考,但推测应在金大定二十二年(1182年)泰安置州之后。因泰山古有“神岳”之称,因而泰安亦随之贯以“神州”之名。
这一别名,被广泛写入元代杂剧中。《双献功》第一折开场孙孔目云:“我在这衙门中做着个把笔司吏,许了这泰安神州三年香愿。”又宋江云:“泰安神州,天下英雄都在那里。”“我有个八拜交的哥哥姓孙,是孙孔目,许下泰安神州烧香三年。”《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争奈许了泰安神州烧香三年,今年是第三年也。”“因泰安神州烧香已回,来到这草桥店上饮酒。”《看钱奴冤家债主》:“兴儿,我许下东岳泰安神州烧香去,与俺父亲说知,多将些钱钞,等我去还愿。”《刘千病打独角牛》:“每年三月二十八日,上东岳泰安神州争交赌筹,劈排定对,比并高低。”又有作“大安神州”者,《小张屠焚儿救母》第二折中云:“母亲,三月二十八将近,你儿三口儿,待往大安神州东岳庙上烧香去。”“我每一年三月二十八,去大安神州做一遭买卖。”“大”实为“泰”之异写。
从上举诸例,可见元代“神州”之名已约定成俗,至明代仍沿用不绝。戏曲如《六十种曲·八义记》第五出“宴赏元宵”:“头顶爹爹妈妈,泰安神州庙里烧香。”小说如明杨尔曾《韩湘子全传》,里面写“退之道:陕西华山有个南天门,泰安神州有个南天门。”宝卷如《东岳天齐仁圣大帝宝卷》卷上:“山东兖州府奉符县,即今泰安神州也。”在士人所撰笔记中也采录此名,如王同轨《耳谈类增》卷二九《神篇中》:“都人士沈恩竹,先其母卒已经年矣,忽附婢作语曰:儿奉上帝命,以我刚直至孝,作神于泰安神州。”又:“今泰安神州夜市,得钱必试以水始辨人鬼。”
由于口口相传,影响巨大,“泰安神州”之名开始出现于官方文告中。如正德十四年(1519年)二月明武宗发诏东巡泰山文告:“上自称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巡幸南北直隶、泰安神州。”(明郑晓《今言类编》)民间俗说能影响庙堂,足见声名之巨。
泰山女神碧霞元君也由此得一别名,唤作“泰安神州娘娘”。如明代戏曲《黄花峪跌打蔡纥䌋》中多次提到此名:“小生因身染疾病,许下泰安神州娘娘那里烧香回来。”清朱佐朝《艳云亭》上卷:“奴家曾许下泰安神州娘娘香愿未还。”简称“神州娘娘”。如明清佚名作《晋阳宫传奇》写“高士廉父曾许建泰安州神州娘娘宫殿一所”,即是一例。
“泰安神州”之名不仅是戏曲小说的惯用语,在真实生活中也时常使用。明人王圭《故中顺大夫贵州思州府知府郭府君(琰)墓志铭》:“天顺三年(1459年)冬十月朔后五日,有神州郭氏孝子三人,身被衰麻,手执行杖,来于予前。”即以“神州”代指泰安。另泰安城西道朗镇鱼池古街有一方明代“创置道路”碑记,记乡民施地土修治大路之善举,碑中大书:“泰安神州正西大路六十里名曰鱼池……立碣此照,万年不朽。大明万历十五年(1587年)岁次丁未四月初六吉日立。”又山西蒲县明《重修东岳庙记》:“神主乎岱,山镇乎东,泰安神州是已。”
清代正式公文中也征用“泰安神州”之名。如雍正朝河东总督王士俊疏言:“泰安古号神州,控扼南北,请升为泰安府。”(《清世宗实录》卷一五八)岱庙雨花道院清光绪十年(1884年)《禁止私卖庙田告示碑》云:“泰山为五岳之长,岱□□幽冥之都,历代崇祀,号曰神州。”唐仲冕《岱览》在论述泰安城史时,亦专门举出此名:“我朝廓清以来,休养生息百有馀年,措天下于泰山之安,俗所称‘泰安神州’者,盖至今日而始见矣。”
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之后,泰安废州升府,并置附郭县,此后已不存在泰安州建制,按说“泰安神州”已无所指实,但在小说戏曲及民间各种文本中仍沿用不绝。小说如《续金瓶梅》《契僻传》等皆出现“泰安神州”。清人张书绅评《西游记》第四十八回评:“只怕名成利就之时,又摸不着太安神州。”子弟书中有写燕青打擂故事,名《神州会》。传奇及徽剧、京剧、汉剧、河北梆子均有《神州擂》。民间俗曲更数见不鲜,如嘣嘣戏《王二姐思夫》中唱词:“丁郎赶郎亲哥俩,太安神州小太恒。”鼓词《焚楼记》:“山东登州王员外,自幼行善也有名。太安神州把香降,所生贵子主官星。”俗曲《白果河》:“闻听说太安神州开了庙。”清末时调《妓女吃醋》:“上神保佑着我的情人早早地回了头,情愿烧香一到泰安神州。”均保留此名。最为奇特者,是满洲萨满教神歌:“神州宝卦,神在哪下?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五方五帝、泰安神洲。”(《中国歌谣集成·辽宁卷》)竟以“洲”易“州”,将“泰安神洲”与佛教四大部洲并列,称为五方神洲。实为“泰安神州”信仰传播中之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