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拍摄的七部长片和两部短片中,我只看过那部“清算”他自己过去的《镜子》。看得时间久了,印象模糊,只记住了一个镜头:一个男子走过一片草深林茂的田野,一个女子坐在栅栏上看他走远。突然一阵风吹来,由远及近,卷起层层草的绿浪,那个远去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又向远处走去……我不能确定这阵风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读到他的《雕刻时光》和访谈。
在《雕刻时光》一书中,谈到电影形象,他赞成艺术手法的运用应该不露痕迹,保有某种“神秘感”。以《镜子》中女主人公邂逅陌生人那场戏为例,他希望陌生人离开后,应当留下一条线索,让两个看似偶然邂逅的人建立关系。“但假如让他在离开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女主人公一眼,就会显得直白浅陋,非常造作。”于是他想到“田野里的一阵风——突如其来的风,迫使他回头看了一下。”
艺术总要学会“雾里看花”,让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过田野。
虽然塔可夫斯基坦白了他的意图,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影片中那阵“突如其来的风”,作出多义的、亦即诗意的想象和理解。诗无达诂。我们尽可去想吹过田野的风是一种情愫,是对大地深情厚谊的解读,又或者是对人物或自身内心情绪波动的形象展露。
他说过:“一直吸引我的,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土地。世间万物破土而出或在大地上茁壮成长的过程让我着迷:树、草……向着天空伸展的一切。”他想把这个“让人心驰神往的世界”展现给其他人,让他们探寻其中的种种奥秘。大地足够广阔,足够我们纵横驰骋。
他还说,艺术家就是“大众的发言人”,“他把大众经常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但又无法总结或表达的想法说出来。”他的电影“展现性格的辩证法,探索人类的心灵的发展历程”,引导我们“通往我们的内心之旅”。内心世界也可以像大地一般绵延广阔。
曾有人问,为什么他的镜头常常停留在火、雪和马这些事物上。塔可夫斯基回答:“它们不是象征,而是对我们所处的大自然的表现。”
对于大自然在艺术中的表现,塔可夫斯基认为:“在电影中,我们很少会表现大自然,因为大自然似乎是无用的。我们将大自然排除在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主角。但我们不是主角,我们依赖大自然而生存。我们是大自然进化的产物。我认为从情感和艺术角度来看,对大自然的忽视是一种犯罪。这是一种极其愚蠢的行为,因为大自然始终是真实感所在。”
人离不开自然,终究要回归自然;艺术离不开自然,自然会为艺术带来无穷的张力和诗意;一滴水反映整个世界,反映世界“只是通过一滴水”。
寒衣节前,我的一位同事忽然走了。她只有44岁。她走的那天早上,另一位同事过来告诉了我这个不幸的消息,尽管此前知道她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我还是陷入愕然。等同事轻轻掩上门出去,我茫然地望着窗外,突然一阵风吹来,看见对面墙上茂盛的藤萝,原本静寂的枝枝叶叶一起摇晃起来……一天天她曾从院子里走过,听见枝头上的豆荚啪的一声爆裂,迸出几粒黑纽扣大小的种子来。如今她一个人向远处走去,转过一个街角,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突然就降温了,天气预报说晚上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