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践
谭践,1965年10月生于山东新泰乡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泰安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诗歌、长篇报告文学、散文、文学评论等共200余万字,曾获东岳文艺奖、山东“五一”文化奖、泰山文艺奖等。
我们那地方说话,往往把“s”音读作“f”音,比如把“叔”读作“夫”、“树”读作“父”。所以我最初听到“副业”一词时,将其理解成了“树叶”。听说村里成立了“副业队”,我很好奇,“树叶队”是干啥的?难道专门负责收集树叶?当然,树叶可以烧火,可以喂牲口,用处很多。每到秋天落叶时,我们会用筢子搂树叶,搂满一大筐后背回家去;也有小孩子,拿根麻线,穿了棒针,漫步林子,东撒西瞭,专捡大杨树叶,一叶叶穿在麻线上,压实后,渐成一长串;同时,有蚂蚱逮蚂蚱,有知了抓知了,也穿在这麻线上。这样的劳作,乐趣多多。村里成立了“树叶队”,我们的收获和乐趣大概就要受到“侵犯”了,“树叶队”肯定会宣称一切树叶归他们所有……我有些怏怏不乐。直到后来,我听说“树叶队”正忙着造酒,才发现他们对树叶不感兴趣,渐渐也就把这一茬忘了。
一日,有小伙伴邀请我去参观“树叶队”造酒。“树叶队”的队长是他三叔,我也喊那人三叔。三叔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据说一顿能吃十几个大馒头,吃饱了能抱着碌碡转圈儿。可惜当时的年月,别说馒头,就连地瓜干、煎饼也没法敞开了吃,于是,几乎没人看见过三叔的这项“壮举”。“树叶队”设在村中央一户人家,我们还没到,就闻到一股酒糟味儿,走进大门,那味道呛得人直咳嗽。院内,蒸锅上一个酒馏子正撒尿似的流着透亮的水。三叔见我们来了,欢快地打着招呼:“哈!来客了,咱先敬杯酒!”说着,接了满满一茶碗,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又端到我们嘴前。我们每人抿了一小口,像一朵火苗窜入口中,辣得直跳脚。三叔说:“你俩真没出息,看我的!”接着一仰脖,“咕噜”一声咽下,然后把茶碗翻过来,滴酒没剩。旁边正忙活的一位老人咂巴着嘴,生气地说:“老三,就你有出息!要都像你这个喝法,咱这‘树叶队’还干得下去吗?”三叔不好意思地说:“都是这俩臭小子惹的,快滚吧!”
我开始上小学,教语文的是位外地女老师,说话口音和我们不同,听着很别扭,我们都说她“撇腔撩调”。她说,这是国家规定的普通话,我们再不改,考试都算错。
有一天,我突然悟到,村里的“树叶队”其实是“副业队”,不由得一阵脸红。
后来,副业队不造酒了,改养鸡,没成;又开了砖窑厂,干了几年,大家都说他们制的砖瓦格外沉,格外结实;然后他们又干起了机械维修,全国各地跑着联系业务,给生产队交钱买工分。干着干着,赶上改革开放,挣多少钱都归他们自己了。几年下来,三叔瘦了一大圈,腰包却鼓了起来,据说已经开始拿麻袋装钱往家拿了。再后来,镇里招商引资,三叔回来建了家起重机厂,其他几位能人纷纷效仿,回镇建厂发展,为镇经济发展作出了不小的贡献。
有一回我到三叔厂里,三叔拿出一瓶茅台说:“咱爷俩好久不见,喝杯好酒吧!”三叔给我倒了杯酒,自己则倒了杯开水——他早戒酒了。一口酒下肚,我突然想起了“树叶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