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尚义
冯玉祥先生平时很少午休。这天,他视察周围两个村的小学回来,觉得腰腿有点酸软,就喝了两碗热乎乎的杂面条,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合上眼,呼呼噜噜地睡了一大觉。
总归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紧张的工作和四处奔波的疲劳,使他尝到了年老的滋味。他睡得香甜,醒来感到精神格外爽朗。他对着穿衣镜,双手抹了抹压着耳朵的头发,觉着应该进理发店了。
先生下得山来,直奔城里大关街一家理发店。
一个多月前,先生曾在那里理过一次发。这是一家装饰一新的理发店,店里有一位胖胖的中等个头的男主人,看上去有四十几岁。他有一张白皙的娃娃脸,两只小鱼似的眼睛,远远看见冯将军走过来,猜定他是来理发的。
“欢迎冯将军光临!”店主殷勤地用毛巾抽打着转椅,说:“您请这儿座。”
先生把毡帽递给随从王小虎,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店主熟练地给先生围上毛巾,搭上白搭布。沙沙沙……理发推子发出有节奏的音律。他思忖着:冯玉祥是个大人物,理好发,说不定会赏我几块大洋哩。最考验技术的要数刮脸修面。他把绝技全部施展出来,锃亮的刮脸刀像一条丝绸,轻拂先生的面庞。先生虽觉得舒服,却感到别扭。他不喜欢过分修饰,更不喜欢这么一个过分殷勤的人。他看透了店主的心思。
“行了,别再费工夫了。”先生不耐烦地说。
“刮脸要轻要细,刀法讲求行如流云。将军,再稍等一霎儿。”
店主又拧了拧热毛巾,给先生捂了捂脸。然后,用自己的腮轻轻擦着先生的脸,试试还有没有胡茬。
王小虎看看时钟,已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先生也早已不耐烦了。
“多少钱?”先生接过毡帽,戴在头上。
“难得将军光临。小民尽心还没处找哩!哪能收您的钱。”
“来店理发的人,都会这么尽心吗?”
“那不可能啊,将军,贵人贵情意,高人高情意嘛。”店主极力想表示出他对冯将军的特殊照顾。言外之意,高人也该高价钱。他的小眼睛眯眯着,流露着贪婪的神情。
先生脸色沉下来,说:“王小虎,照价付款。”
先生大步迈出理发店。王小虎往店主的手心里“啪”的一下放上三角钱,也跟着出去了。
店主望着门外,又气又恼又羞。
“呸,官越大,人越小气!吝啬鬼。”
今儿,先生决定再去那个理发店理发。
店主老远见冯将军又来了,吩咐小徒弟应付,自己躲到里边套房,喝起大茶来。
“小师傅,店主不在呀?”先生问。
“老师他不在家。俺……”小徒弟心里有点紧张,说话吞吞吐吐。
“那请你给我理理吧!”
“俺……俺手艺不佳,恐怕……”小徒弟更紧张了,心里有点怕。
先生坐到转椅上,自己把白搭布挂在身上,说:“来吧,我听说你的手艺也不错。”接着,他开玩笑地说:“我这个头长得大些,倒是没有疙瘩,蛮平坦嘛,好剃得很。”
小徒弟禁不住笑出声来,说:“将军,谢谢您老赏识我。”
小徒弟仔仔细细地给先生理了发,干净利落,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先生非常高兴。他掏出一块银元递到小徒弟手里,说:“小师傅,给你理发钱,不用找零。”
小徒弟万万没想到,冯将军会给他这么多钱。他不知该收不该收。
“这钱赏给你个人。赏你平等待人,对官民一致。”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着:“艺高还要心眼好。你可千万不要学你师傅高人高情、低人低待的生意经啊!”
先生高兴地离开理发店,顺着大关街往西到了上河桥。
此时,一阵悠扬悦耳的唢呐声传来。他顺着乐声抬头向河岸望去,只见一群人吹吹打打地走来。八个人抬着一顶大花轿,五六个人吹打着乐器,一个年轻人在前面放着爆竹。轿子后面簇拥着看热闹的众多儿童,笑嘻嘻,叫嚷嚷。先生对这种传统的娶亲形式并不陌生。
“行行好吧,可怜可怜俺这苦老头吧。”凄楚的哀求声把先生的目光收回。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伸在他面前。
他回过头细看,咦?此人好面熟呀!破苇笠下仰着的老脸焦黄消瘦,杂乱的胡须沾着污垢。这不是刘三吗?保定府五营练军的同事刘三。是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老头也认出了先生,羞愧地耷拉下脑袋,把手慢慢地向回收缩。
“刘兄,你不认识我了吗?”先生两手握住那老头的手说。那老头点点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听不清是说的什么。
刘三是泰安城东旧县人氏,出身贫寒,早年去保定投军,恰巧与先生在同一个营。两人虽说没有深交,倒也相识。后来,刘三升为棚目,直接管着冯玉祥,也算有一时的官兵之交。辛亥革命后,刘三解甲归田,返回故里。后来,他因一场大病花光积蓄,落得流离失所,乞讨为生。
“刘兄”,先生施了个礼,说:“咋落到这般地步?”他见刘三这副模样,心一酸,声音有些哽咽。
“俺早听说你来泰山了。”刘三抹了抹眼窝里的泪,说:“只是不好意思见你呀!”
“我的朋友穷人多。咱们是老相识,该早去找我才是。”
“不瞒你说,俺如今变成叫花子了。”
“大嫂呢?”
“给别人缝补衣服,混个仨瓜俩枣的钱买盐吃。”
“你家住在哪里?”
刘三苦笑了一下,说:“家?我哪有什么家呀!”他把手指向河边一个茅草窝棚,“那就是我的家,还不如狗窝子呢。”
“走,去拜见拜见嫂夫人!”
先生拉着刘三的手,向窝棚走去。
刘三的窝棚像农民看瓜搭起的棚子,墙是用秫秸扎起来的,外面糊上泥巴,屋顶苫着一层麦草。先生弯着腰挤进狭窄的窝棚,一股潮湿的霉气袭过来。刘三的妻子没在家,棚子里乱七八糟,除了柴草、铁锅、水瓢、饭碗、炉灶,还有一张破席、一床破棉被。冯玉祥瞧着老同事一贫如洗的家,鼻子酸酸的,怪不好受。
不多时,刘三的妻子提着一罐水回来了。看上去,她比刘三年轻一些。
“俺跟你说,这位就是俺常对你提起的冯玉祥将军。”刘三对妻子说。
她有点惊愕,不敢相信一位大将军会坐在自家的破窝棚里,也不敢相信冯将军竟是一位穿着一身粗布衣衫的普通人。
先生看透了刘三妻子的心思:“大嫂子,对小弟还有怀疑不成?”
“不”,刘三妻转惊为喜,“真没想到,冯将军会到俺这穷窝子里来。”
“我同刘三是老朋友,哪有不访之礼。明天,我派人给你送些用的东西来。”
先生把随身带来的几块大洋悉数掏出,交给刘三,说:“刘兄,我带的不多,你先收下,改日再送些来。找个小生意做,比要着吃强吧?”
窝棚上空升起一缕炊烟。刘三妻把豆秸草填进灶膛,膛内跳动着火苗,发出吱吱啦啦
的响声。她要给
冯将军烧壶
开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