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书忠
泰山向往,煎饼可尝。
媳妇在京看孙子,我上班留守泰安。我为他们所做的一件事,就是每月向北京寄递一次泰安煎饼,须于微信向“小于煎饼铺”写明:小米几何,玉米若干,杂粮几张。前日又遵嘱多寄几份——一伙大闺女小媳妇儿嚷嚷着要吃山东煎饼,她们正减肥、吃健康。媳妇告诉她们吃法:一饼卷天下。结果,大快朵颐,赞不绝口。
我了解媳妇的口味,也了解现在年轻人的食尚。
我们这一代人,是吃煎饼长大的。
确切地说,是泰安煎饼。
煎饼,在云卷云舒的历史天空中,在贫瘠或膏腴的土地上,香飘千年,流传万代。
煎饼,是饼中的顶流;煎饼出,一切食物皆退让。
说起煎饼,穿越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
也许是征战。秦人士兵,囊中取物,就地取材,利用头盔和面烙饼充饥,他们因此把面饼叫了个“锅盔”。
约略在同时,齐鲁之乡,鏊子一转,“黄金”千张,利用黍、稷、麦、菽、粱摊出煎饼,他们就把煎饼称作煎饼。
汉王充《论衡·艺增》:“且周殷士卒,皆赍干粮”;宋楼钥《跋从子所藏书画》:“问所携,前则草履,复则干粮”。都是说面饼、煎饼。
干粮,易贮存、便携带。
我认为,干粮,就是指秦人的锅盔,泰安的煎饼。
秦人的锅盔,泰安的煎饼,作干粮,如满月,一西一东,高挂在中国的美食版图上。
给生活找点甜,就找泰安煎饼。
一
煎饼,供养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
春风如酒,月光如洗。
母亲劳累一天,常常趁晚上,推磨——摊煎饼用的糊糊。石磨,是父亲打的。地瓜干或玉米,是早上泡好的,晚上要推石磨磨出来。又在我能帮些力气的时候,套上一根木棍,拉我一块推磨——所谓“懒驴上磨”。我往往困得一愣一愣,带得石磨也一怔一怔,而煎饼糊糊,喷涌如地热岩浆。
第二天早上,我还睡眼惺忪,母亲坐在饭棚子的柴火窝里,已经摊了厚厚一摞煎饼。
母亲一手添柴火,一手握竹批子,左推右旋,斯须而成。饭棚子被烟熏火燎得黢黑,而煎饼却金黄灿灿。早上下地的父亲回来趷蹲在热鏊子旁,随叠随吃,吃得正香。
这是我们一家人的饭食。
有时候运气好,捋一把小葱、韭菜,或荠菜、苦菜蘸了甜酱,甚至煎了咸鱼,买了油炸馃儿,卷煎饼吃。
后来我写诗,如果写到此处,我想应该有两句:春韭试春盘,煎饼如席卷。
可惜那时没有酒。
有时候我感冒了,不待吃。母亲就专门摊了棒槌子(玉米)煎饼喂我。彼时贫穷,一般的煎饼,都是用地瓜、高粱糊糊摊的。二嫂就招噱我:你这熊孩子,还吃上棒槌子煎饼哩!黄棒槌子煎饼,可是我们坐月子才捞得着的哩!你要不要坐月子?
再后来我觉得,摊煎饼的母亲,简直就是最美的画师,如潘玉良,以竹为笔,以鏊为布。
母亲的鏊子一转,转动着我们穷且益坚的岁月。
锅盔,大如车轮——秦时的战车上,一定有这样的“车轮”吧?
煎饼,圆如满月——宋朝的江山,一定映射和衬托这样一轮月亮吧?
色泽金黄是她腰黄的衣裳,凝脂如玉是她雪白的肌肤,香草美人是它喷喷的麦香。
那时候我还不懂这么多。在吃饱了母亲摊的煎饼后,比如夏收、秋收,就在麦秸垛、玉米秸里睡熟了。
梦里,我是出征的将士,是举杯邀明月把酒问青天的李白和苏轼,是说聊斋的蒲松龄。
但我还是个孩子,梦中吸吮着麦草、秸秆之香,吧嗒吧嗒。
有一年夏天,家里借住了一名“大干部”。大干部一家被下放到温石埠铁矿,转业军人,据说是团长级别的,似乎是四川人,总之大抵真的忘却了。他喊我父母辈“老乡”,喊我“小老乡”。他有一个婆娘,两个儿子。他的婆娘跟我母亲学会了在鏊子窝里摊煎饼。我家的煎饼一般是地瓜的、高粱的,我已经吃够了。而他家一开始吃的煎饼就是棒槌子的,焦黄,喷香。
那个婶子——我们不像城里样叫“阿姨”,已经和我母亲“郭”成好姊妹。她知道我馋,每当摊煎饼,三个孩子先是一人叠一个,送到手上。“快吃了,去上学。”“饿了吧,快吃吧!”
两个儿子插班和我一起上学。大儿子很干净、秀气;二儿子很邋遢,成天鼻子吸溜吸溜的。我们一边卷吃着煎饼,一边上学。他们的煎饼上抹了鲜红的辣椒,我的煎饼什么也没抹,却先吃完了。
望着他们还没吃完的金黄的煎饼,我说,其实煎饼上还可以抹蒜泥,真好吃的。
放学吃煎饼的时候,我们就试试。他俩一边咯吱咯吱吃着煎饼,一边呵呵地点头:嗯嗯,安逸!
煎饼学成之后,婶子又学会了烙发面饼。虽然他们的白面也不轻易吃,只烙了一顿,但这可要了命。
她从一枚饼上掰下一小块,递给我。我一把抓过来,咕噜一声,面饼就下肚了。哪顾得上抹蒜泥。
他们住了一年多就搬走了,不知何往。据说大干部落实了政策,一家回了大城市。临走,母亲摊了一大包煎饼送给她;而父亲,则把自己亲手打磨的一个青石蒜窝子送给他们。
这是一段农民、石匠和一家干部、子弟的交往,也是一段关于煎饼的记忆。
渐渐地,我们更多的吃上了棒槌子煎饼,也吃上了发面饼、葱油饼。我想有手艺有粮食,他们会再吃棒槌子煎饼和发面饼吧!会吃吗?
从村小学到镇中学,就开始背着煎饼咸菜去上学。一周往返一次,一包煎饼,数着吃,到星期五不够了,就吃煎饼疙渣。吃着煎饼,考上了大学。回首从兹去,孤蓬万里征。西去的列车上,我竟也是背了一包煎饼的,与同学分享,与锅盔媲美。
父亲说:你这个大学生,是你娘一包一包煎饼供起来的,敢不回来孝敬她?
于是就从兰州大学回到山东泰安,继续啃煎饼。
多少年,父母去后,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甜的煎饼。只好买煎饼吃。煎饼,翻来覆去,成了香喷喷的乡愁。
现在我在报社做轮值总编,也常常是背着一包煎饼值大夜。
我亲亲的煎饼啊!
它大如车轮——秦时的战车上,一定有这样的“车轮”。
它圆如满月——宋的江山,一定映射和衬托这样一轮月亮。
色泽金黄是她腰黄的衣裳,凝脂如玉是她雪白的肌肤,香草美人是它喷喷的麦香。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煎饼不香。
煎饼,也必将供养我的老年。
舌尖翻江倒海。一吃,如吞日月。一吻,地老天荒。
二
煎饼,供养我周末三百里、长安三万里。
我好游历,而每次游历,总有一包煎饼随身。
尝言:我有一根黄瓜,即可行走天涯。我有一包煎饼,即可万里远征。
我来到了海岱之间,结下一位“饼娘”。
她正在摊煎饼,手腕春葱也似,摊揭舞蹈也似。更有那粮食的香气,扑鼻入心,颇让我咽了几下口水。
同行的边同学笑曰:你的冶游当中,有船娘、织娘、绣娘、豆腐西施,现在又有饼娘,可谓阅尽天下美人矣!
我笑而不答,只是每次去看她摊煎饼、从她那里买煎饼。
往昔在我的家乡,会不会摊煎饼,是衡量一个好闺女、好媳妇的标准。我因此相信她是一个好女人。
我在齐长城青石关遇见了蒲柳泉。
他出关南行,夜遇苦雨,行囊尽湿。幸好守关之士赠予他一包煎饼。他因此而作《煎饼赋》:
溲含米豆,磨如胶饧,扒须两歧之势,鏊为鼎足之形,掬瓦盆之一勺,经火烙而滂,乃急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蚁行,黄白忽变,斯须而成,卒律葛答,乘此热铛,一翻手而覆手,作十百于俄顷,圆于望月,大如铜铮,薄似剡溪之纸,色如黄鹤之翎,此煎饼之定制也。
一包煎饼助蒲柳泉闯过青石关,一包煎饼也成就了聊斋五百篇。
我来到了日照。用煎饼卷大豆腐,作《五莲街头煎饼卷大豆腐帖》。
我来到了黄冈之赤壁。咀嚼着山东煎饼与“东坡肉”,与东坡先生推杯换盏。彼时,惟江上清风、明月,与我们。
我来到了成都,参观杜甫草堂。杜甫啊,假如您仍逗留泰安,何以饥饿冻馁如此?
我来到了东北,以小鸡炖蘑菇泡制山东煎饼。而对闯关东的山东人来讲,山东煎饼,又何不是香喷喷的乡愁呢?
我来到了新疆,以天山雪水融化馕和山东煎饼。
我来到了江苏扬州,拜谒文天祥纪念馆。文天祥雄才大略可堪将相,文天祥横刀立马跃上词坛。他在南渡之后,在玉壶光转、蟹黄汤包之中自感英雄迟暮。试想,他如果仍在北方,且以老家煎饼做干粮,壮意气,会不会“挽银河仙浪”,收复神州、整顿乾坤?会吗?
还游览了马可波罗纪念馆。假如马可波罗到访过齐鲁,知不知道山东煎饼,凭什么不把山东煎饼带往远方?
三
三
山东煎饼,过去、现在和将来,其对家国的贡献也大。
农民支前,带上一包干粮,就是煎饼。
父辈出伕,带上半月的干粮,就是煎饼。
子弟上学,带上一周的干粮,就是煎饼。
文旅繁盛,来客争尝名品特产,也是煎饼。他们的诗与远方,就是煎饼。
从果腹口粮到文旅美食,从一家一户手工摊制到工厂化、机械化、规模化、品牌化发展,从主食到主产业,山东煎饼出圈、出彩。
1998年,戴冰同志与我,写了一篇新闻,《改革开放二十年,楼德煎饼,主食长成主产业》,获中国时事报道新闻奖一等奖第一名。
2024年10月,山东煎饼区域公共品牌正式发布,实现了规范化、品牌化发展。山东煎饼厚积薄发、实力认证,成为大众口味,获得普遍喜爱。
中国煎饼看山东,山东煎饼看泰安。
截至目前,泰安煎饼加工企业达50余家,个体工商户上万个,位居全省第一。年产煎饼20万吨,产值30多亿元,带动就业近10万人。上面所说的楼德镇,就号称“中国煎饼第一镇”。
当真是产业振兴、乡村振兴了。
传统的手工煎饼,比如“小于煎饼”;推陈出新的工厂煎饼,比如“玉皇鼎”的软糯香甜;有的加入泰山黄精、黑芝麻等各种口味,都好吃。
“薄如蝉翼,色如黄鹤”,为山东煎饼赋形。
民生工程、食安工程,煎饼裹着国泰民安;一口煎饼很山东、一张煎饼卷天下的包容,为山东煎饼塑魂。
假如你崇尚大道至简,一饼,一茶,虽简朴,亦至乐。
假如你讲究营养健康,一饼,可卷所有鲜蔬、肉类;一饼,可养胃、降糖。粗粮细做细吃,更健康。
就让我为泰安煎饼、山东煎饼带货吧!
泰安煎饼、山东煎饼,一口咬下去,幸福感马上爆棚。
愿与君共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