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亭
于我而言,2025年是极不寻常的一年。农历二月初三,泰山上下,大雨酣畅地下了一夜,早上仍在继续。春雨贵如油!面对这“泼天富贵”,新闻上、微信群里皆是“喜大普奔”。我立马打电话给母亲,有喜事哪能不与母亲分享?在拨打的那一刻,心又痛了起来:世上已再无无条件爱我、牵挂我的母亲。
今年正月十三,母亲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全空了,母爱瞬间变成了回忆,那个无私给予我一切的人真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通宵守灵时,我一遍遍给侄子和外甥讲母亲对全家的贡献和影响,是说给晚辈听的,更是表达自己对母亲的不舍。
母亲出生时,民国建立已经近二十年了,但“缠足”的封建陋俗依然残存。姥爷身为地主,还懂英文和日语,属开明绅士,可仍然没抵住这一陋俗的侵袭。母亲大概是缠足的最后一代人了,虽然很快就放开了,但仍然造成了双脚的畸形。我偶尔给母亲洗脚,真不忍细看,直替母亲心痛。母亲却坦然接受了这些,认为这还是幸运的,没有成为“三寸金莲”。母亲就靠这双小脚,与刚强能干的父亲一起,扛起了大家庭的一切。
(一)
母亲是善良的。“文革”期间农村多清贫,常有外来讨饭的。最让人心酸的是,连续几年的大年初一,都有到家门口讨饭的人,有的还是一家几口人一起讨饭。母亲的做法至今令我难忘:给他们每人一碗水饺、一碗饺子汤,没有因为讨饭而嫌弃人家,相反,还觉得帮助得不够。我读小学时,冰天雪地的冬天,有同村的孩子没有袜子穿,只穿着露脚趾的破棉鞋,衣服也很单,整天冻得哆哆嗦嗦的,母亲就把我的鞋袜、衣服送给他穿。这些都成了子孙后代的宝贵财富。所谓家风的形成,无非如此。
母亲是勤劳的。小时候的我半夜醒来,经常看到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哼着小曲纺棉线或纳鞋底。母亲常常纺着纺着就疲倦地打盹儿,或者发出被针扎后的“佛佛”声。全家用的粗布都是母亲一寸寸纺出来的,一年四季换季穿衣,全靠她提前准备。母亲爱操心,也会操心,凡事有目标、有计划、早打算,从一砖一瓦攒起,与父亲、哥嫂、姐姐一起,从借住别人的偏房,到拥有自己的独立庭院,先后盖起了四座宅院,这在农村是不多见的,也的确满足了母亲爱体面的心理。母亲心疼劳作不休的父亲,总是给我们念叨父亲的不易和对家庭的贡献,让我们从小就懂得感恩并由衷地孝敬老人,家庭的凝聚力就这样潜移默化地建立起来。
母亲是睿智的。一次,不知是有人恶作剧还是咋地,也可能是无意中得罪了一户人家吧,母亲早上发现,自己养了半年多的猪被下药害死了,那时养猪是家庭的重要收入来源。对此,母亲没有声张,而是把哥哥叫回家,让父亲和哥哥悄悄处理了事。事后,母亲给我“复盘”,若是按照农村“骂街”的做法,吃了大亏就捡着人多的时候到大街上大骂一通解气,那这个“症结”就永远化解不了了。遇到这类难以化解的矛盾或令人生气至极的事,母亲有宽慰自己的“口诀”:“气难吃,气难咽,咽下去,比蜜甜。”母亲用最朴素的语言道出了人世间最中庸、最妥帖的道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母亲是周全的。去年春天全家去茶溪谷,王总全程接待,品茶、喝酒、吃饭、辞行等所有环节的时间点均被母亲所“掌控”,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且自然。王总感慨地说:“这94岁的老太太还真不简单。”回家问母亲时,母亲说,我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要说那些话。去年底,母亲骨折卧床治疗期间,亲友们来看望,她总是不忘对客人说,“到客厅里喝茶”;部分亲戚连续来看望,母亲总是嘱咐,“别再跑了”。母亲讲究礼数,总说“礼多人不怪”。
母亲虽然是小脚,但为人行事却一点也不小气。倪萍有“姥姥语录”,说起来,母亲的“语录”也一点不逊色,譬如“好心有好报”“吃亏是福”“疼人就是疼自己”“疼别人家的孩子就是疼自己的孩子”等。爷爷在外工作一辈子,老了退休在家,每顿饭母亲都会单独给爷爷炒菜,让爷爷自己喝酒、吃白面,我们则吃粗粮。做了饺子、包子等好点的饭食,母亲总是让我们给后院的四奶奶送去尝尝。奶奶偏瘫长期卧床,母亲带领全家细心照料,奶奶没生过一个褥疮。年前,姑跟我说,她出嫁后,母亲总是让父亲不时地去接姑回娘家。用姑的话说,这是在给自己“撑腰”,让姑在婆家有底气。婆媳间、妯娌间、姑嫂间、邻居间,母亲总能恰到好处地处理关系,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记住别人的好处、理解别人的难处,用母亲的话说,这叫“将心比心”。
母亲为人大气,体现在敢舍敢为,也体现在敢于享受、乐于享受晚辈的孝敬。不管是居家消费还是外出旅游,母亲不怕好,不怕多,也不怕贵。闺女、儿媳妇、孙媳妇、孙女、外孙女等给她买的衣服根本穿不了,但她从不说“别买了”,只要在晚辈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就欣然接受。去年4月,久居华北平原的高龄母亲第三次登上泰山极顶。下索道后,看到有山轿,一问,上千元的费用,母亲扭头就走。但在我付款后,母亲也就坦然享受了岱顶的“半日山轿游”。那天,碧霞祠及玉皇顶都走到了,母亲还在碧霞祠的大殿内近距离与泰山老奶奶“对了话”。
今年春节,母亲最后一次送出了春节红包。哥跟母亲说,今年是母亲五世同堂的第三年,他以母亲的名义给守在身边过节的六个孙子、孙女、重孙、玄孙,每人发了一个红包。母亲一听钱数,嫌少,立马追加。往年的红包,每个都是这么大,都是母亲自己包、自己送,今年母亲送不动了,只能通过我们表达心意了。看来,人可以衰老,但红包不能缩小。母亲临终前的几天,用力说出的几句话,我们一直纳闷,猜不出意思。母亲去世后,当看到她整整齐齐码放在柜子里的红包时,我们姊妹四人一下子全明白了,她是让我们给晚辈们发她早已准备好的红包。
(二)
母亲对我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我耳朵上有一“拴马桩”,其实就是一赘物,不知是不是担心我自卑,母亲一直说,长“拴马桩”的人有福。这种心理暗示确实管用,至少我自己真没把这当回事。小时候,在日子最艰难的岁月,家家户户难以为继,周边村子上门讨饭的不少,母亲时常从柜子里拿出手绢包着的一摞“袁大头”让我看,意思是咱家里有钱,别为钱犯愁。这是给我以安全感,也暗示幼年的我别“心穷”,否则难有长远志。母亲还很懂“辩证法”,少年时的我,叛逆心理如期而至,每当对人和事有不满时,母亲总是先顺着捋吧捋吧,帮我平复一下情绪,然后再让我看看所面对人和事好的一面,如此,也渐渐地造就了我为人处世的“方法论”。
我上中学时,总能听到这样那样的声音。很多人认为,在家干活帮助家里比读书好,那时农村也确实没几个能考上学的。我一度有过放弃上学甘当农民的念头,母亲忧虑的神情我至今难忘。她知道农民不易,不希望儿子一辈子在土里刨食。也许是天意,也许是母亲从中做了工作,反正我至今也没弄清楚原因:1980年暑假的一天,母亲的表妹、在中学当教师的曹姨骑车风尘仆仆来到我家,还没进屋就大声告诉家里人,要让我上学,不上太可惜了。当时,最高兴的一定是母亲。
我是恢复高考后首批被国家保送上大学的,母亲说我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儿”了。对我上学,母亲永远是全力支持,默默做着最为坚强的经济后盾。在北京上大学时,母亲支持我及时购买了录音机、照相机、自行车等“大件”,这在20世纪80年代是非常难得的,就是城市家庭的孩子也很难置全这些。这让我有机会记录一切,尤其是敢于外出去感受一切。哥哥姐姐也全力帮我。我上中学都是姐姐送饭,大学开学时是哥哥开车专程送我到北京,还提前在北京熟悉、游玩了几天。
得益于母亲及全家的支持,我大学四年过得丰富多彩,从没为经济问题担心过。在同学眼中,我是敢想敢干的人,基本上把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了,用六天半时间疯狂骑行2500里,从北京赴三门峡参加地质地貌实习,跟着全国旅游规划泰斗卢云亭老师学习《旅游地理学》并到全国各地名胜古迹考察。这些经历奠定了我对地质地貌、旅游地理、旅游规划一辈子的志趣。因为爱摄影,我建成了泰山学院的第一个摄影暗房,并开出了我任教的第一门课——地理摄影,编写了同名的第一本教材;因为对旅游的热爱,我定居旅游胜地泰山,把研究泰山、研究旅游、教授旅游、从事旅游规划当成了一辈子的事业追求,世上第一个泰山旅游研究所、第一个泰山研究院也均由我创建。受母亲影响,我倾全力在泰山学院筹建了万里图书馆,并创建了“万里与中国农村改革图片展”展厅,由衷感恩改革开放及其倡导者。
(三)
母亲的生命是顽强的。母亲90岁时还能踢毽子,我原以为母亲能过百岁,打破家族的长寿纪录,但2022年“阳”了后,母亲开始明显衰老,最爱的吕剧也不听了。2024年农历十月二十八日,母亲髋关节骨折卧床治疗,十一月十九日开始不吃东西,仅靠每天喝一两瓶啤酒,竟奇迹般地过了五十多天,活到了95岁。都说母子连心,我是真切地体会到了。正月十三晚上十点半,我的心口猛然抽动了一下,心里一惊,原来是母亲永远地走了。
对母亲的回忆是温馨的,也是不尽的,唯有把一切“过好”,才是对母亲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