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法

在城里住烦了，待腻了，就想回老家看看。因为故乡那片沃野流淌的韵律，谱写了一首首不同音调的歌，很想再听一听，品一品，于是借国庆假日，急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这是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暖暖的阳光，凉爽的秋风，金黄的田野，碧绿的河湾，苍翠的树林，青色的群山，遍地的收获。一阵浓郁的泥土芳香迎面扑来，一群喜鹊欢叫着凌空掠过。我的思乡之心愈加迫切，恨不得一步跨进那道熟悉的门槛。

家乡的土地养育了我，为我吟唱了许多扣动心弦的歌。

第一次聆听乡土之歌，是1959年秋天。那时，农田已经从被蹂躏的泥淖里挣脱出来，顺应天道的理性重回世间，父老乡亲摆脱痛苦的记忆，焕发出高涨的劳动热情。我仰卧在温馨的黄土地上歇息，耳鼓里传来人们的笑声，长鞭的响声，耕牛的叫声，扶犁手的吆喝声，犁铧翻土的滚动声。这些声响融汇在一起，谱成了播种希望的欢快韵律，弹奏出绝处逢生的喜庆乐曲。冥冥之中，这些畅扬之音变奏为低沉的悲歌，充满忧思的声调缓缓舒展开来，音符中裹挟着辛酸的哀鸣，弹拨着痛心的呻吟。土地的哀伤叹息提醒人们：皇天不可欺，后土不可辱，胡作非为，自毁根基，必定事与愿违，自讨苦吃……突然，一声粗重的气喘惊醒了我。哦！原来是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境中接受了一堂拨乱反正的教育课。一头高大的犍牛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鼻孔里喷着热气，警觉地瞪了我一会儿，见我没有敌意，遂轻松地甩了甩尾巴。显然，大难不死的犍牛仍然心存余悸。扶犁手一声清脆的响鞭，犍牛哞的一声吼，昂头挺身，蹬开四蹄，拉动了沉重的双铧犁。被翻过的土地波浪起伏，无边无际，像一道道颀长的破折号，给人以美好的憧憬和无限的向往。我心头一热，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宽厚的土地磕了一个头，感谢大地的宽容，祈求大地的丰收。

第二次听到乡土之歌，是1972年秋天。那年，我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一天夜晚，我一个人在集体的田里干活，把收获了玉米的秸秆用头刨了，绑扎成捆，然后装车起运回家。这是生产队发给社员的福利，目的是解决各家各户的烧火做饭问题。那时父亲履职大队会计，黑白忙集体的事儿，母亲有病，弟妹尚幼，谁都不能帮我，感到很孤独，很无奈。12年寒窗苦读，最终换来的是锄镰锨，文化知识没了用处，人也没了奔头。想到这些，我的心里涌上一股酸流。当我强忍泪水装满一车玉米秸秆试图推到路边时，抑或体力不支，也许车载超重，刚一挪步，便连人带车翻倒在地。我被压在柴捆下动弹不得，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苦，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落进土里。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土地的歌唱，浑厚悲壮，铿锵有力，重压之下有奋起，愤懑之中有激扬，示意我不要气馁，不要悲伤，只要不放弃，总会有出头之日……哦，想起来了，这是母亲说过的。听了这话，我止住了泪水，把怨恨咽进肚里，压在心底，霍地跃起，打起精神，憋足力气，把那车玉米秸秆推回了家，一路上的粗气，和牛喘差不多。母亲早已等候在大门口，见了我摇摇晃晃的身影，赶紧拖着病弱的身子迎过来，心疼地长呼一声：“我的儿……”不住地问我渴了吗饿了吗累了吗心里好受吗。我渴我饿我累我不好受，但我什么也没说，只要母亲有一句问候就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了。我卸了车，心生一股邪劲，重返夜幕深沉的田野，身后传来母亲揪心的叮咛。我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但我没有停步，没有回头。黑暗中庄稼地里燃起一堆堆篝火，照亮了茫茫夜空，驱赶着秋夜的寒冷。我眼前一亮，向着光明奔去。第二年，我凭借破釜沉舟的勇气和拼死拼活的努力走出了乡关，融入了更加广阔的世界。而身后的故土，正是我获取力量的源泉。

第三次聆听乡土之歌，是1992年秋天。可能是离开老家的日子太久了，那阵子特别想念老家，于是心急火燎地向故里奔去，打算再听一听乡土韵律谱成的歌，感受热土的脉动，分享田园的乐章。阳光下，我一个人蹲在刚刚犁过的土地里，抓一把湿润的黄土闻了又闻，很想抿一口尝尝。土壤里有醉人的香气，这是乡亲们用辛勤劳动酿成的；土壤里有淡淡的酸味儿，这是劳动者用汗水浸泡出来的；土壤里有丝丝的甘甜，这是父老们用热切的希望凝聚的。我慢慢松开手，细土缓缓散落，哗哗的声音，像一首流畅的歌，反复唱道：故土不能离，离了必自毙……告诉我只有紧紧地依托大地，才能站牢脚跟，行稳致远。这使我想起了母亲生前多次嘱咐我的话，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老家。母亲的话是对的。落叶尚能归根，人岂能忘了根本？由此我联想到了一个希腊神话：大力士安泰每当和对手搏斗疲惫时，就到母亲地神那里汲取力量，以至力大无穷，战无不胜。后来，安泰的对手发现了这个秘密，再次搏斗时把安泰高高地举在空中，不让他接触母亲地神，致使安泰失去了获取能量的机会，力气枯竭被击败。这个神话故事曾经被苏联共产党人写在《联共党史》一书的最后一页，以警示党员时刻不要脱离群众。可惜，苏联共产党后来忘却了这个故事，导致了自己的垮台和国家的解体。一个失去根基的政党是这样，一个悬空的人何尝不是如此？

这次回乡寻觅心灵知音，已经是第四次了。一阵秋风掠过旷野，田间回荡着悦耳的声响，滚动着特有的韵律。阳光下的黄土地柔情而温暖，活像母亲的怀抱，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我禁不住这种诱惑，情不自禁地扑倒在黄土里，有一种躺在母亲怀抱的感觉。我仰望蓝天白云，目击翱翔苍鹰，回想过去这片土地曾经被无情糟蹋的惨状，回味曾经为填饱肚皮而拼命流汗、耕耘不止的磨难滋味，念及在城里打拼的蹉跎岁月和坎坷经历，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来，叹惜自己壮志未酬身先老，事业无成鬓毛衰。猛地，大地好像颠动起来，随之滚滚而来的是一首励志之歌：“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那么高亢，那么激情，令人鼓舞，催人奋进。此刻的夕阳愈发耀眼，绚丽的落霞织满了苍穹，像腾腾燃烧的火焰，染红了广袤大地。

我胸中那团即将熄灭的火再次被点燃，毅然踏着坚实的田地，和着明快的乡土韵律，信心满满地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