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茂霞
暮秋时节,我在泰安采访时无意间遇到一个大集,远看帐篷林立、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好大一片,一下子提起兴趣。忙完采访,我赶紧折回去,走进大集,溜达开来。一溜达不要紧,竟发现别有洞天的城市风景、乡村印迹。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秋天的泰城色彩斑斓,韵味十足。远远望向泰山,处处层林尽染,更显山之雄浑巍峨。可眼下赶大集的人,哪有心思顾及远方,都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抑扬顿挫的喊声涌向形形色色的摊位,寻觅欢心与喜爱。
秋风袭遍泰山,自有秋味摆满大集。错落有致的摊位上,少不了石榴的影子,一个个硕大的石榴,堆成小山,黄里透红,裂着一道道口子,向人们张扬着熟透的讯息。见我垂涎不已,一位摊主笑着递上来一大块,让我尝尝。“自家院子里长的,结得满满的。”她告诉我,“以前,孩子们都争着抢着摘,现在可好,都进城啦,见不着人喽。”她舍不得石榴坏了,只得拿到集上,谁想尝谁就尝。
坡前坡后生的南瓜大小各异,也出现在不少摊位上。当地人冬天的饭桌总是不缺玉米糊,熬糊糊时,丢进去几块南瓜,便是一碗妙味佳粥。“大兄弟,提几个回家吧。”一位大婶叫住我,说道,“南瓜不挑地儿,在坡上撒点种子,啥也不用管,入了秋去捡就行。”我赶忙摇手推辞,心里却念着,要不是坐高铁的缘故,孬好扛几个回家。
跟石榴、南瓜的粗糙不同,核桃小巧得很。泰安山多丘陵也多,种着很多核桃树,品种更是多样。在一个摊位前,我跟摊主攀谈起来,意外寻见半个老乡,我俩老家相距20多里路,中间隔着一条大汶河。“这是大羊镇的薄皮核桃,好捏。”他顺手抓起几个,只听“咔嚓”几声,便攥开了,放到我手里。
在大集上,我越逛越觉得自己入了秋收景。引人注目的当数山楂,火红红的,看着喜人。柿子板板正正地摞着,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还有刚打下的枣儿,大个儿,红彤彤,甘甜爽口。摊前站满了挑枣儿的人,好不热闹。“怎么卖?能尝不?”有人问。“尝就行。”摊主答。“便宜点不?”有人再问。“可不能便宜喽,你说的价儿,俺卖不着。”摊主再答。伴随着嘻嘻哈哈,赶大集的人流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泰山脚下的大集,自然缺不了山珍,松菇、松茸、黄芪,时不时映入眼帘,但更多的是家常菜。那红萝卜,剥了皮就能啃着吃;那西红柿,红艳艳的,沙瓤的,引得人竞相抢买;最后一茬茄子整齐摆放着,迎接下市前的最后一拨客人……这一幕幕,都让我想起儿时在老家赶集的场景,倍感亲近。
市井百态,最抚人心。大集上,不光秋天的物产惹得我遥想童真,而且濒临消失的传统手艺也不可思议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在一处打铁摊前,我饶有兴致地凝视匠人的一举一动,他的各种花样操作激起我脑海深处的点点印记。以前,我爹在家编箩筐,我娘赶集卖箩筐,摊位旁边有打铁的。我经常眼揪着锤锤落下、火星四溅,看块块生铁在声声“叮当”中,敲出一件件家伙什儿。看多了编筐、打铁、农忙,渐渐在心里刻下了对劳动最启蒙、最朴素的崇敬。此时此刻,再听到富有节奏的打铁声,岂能不心动呢?岂能不领悟炽热的匠心、不聆听动人的音符呢?
“不愁没人光顾,这不又来活了。”打铁匠指着一位大爷对我说。
“房前屋后有些空地,有个镢头在手边,顺趟。”大爷跟我拉起呱来。
除了打铁的,我在大集出口还发现一个银饰铺。一对老夫妇坐在简易帐篷里,里面生着一个小火炉。老爷子戴着毛毡帽、大眼镜,蓄着长长的胡子,在专心打磨一件银手镯。我跟老太太聊了起来,得知老爷子干了40多年银匠,是泰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来赶集,是为了给周边老主顾提供方便。
待加了老爷子的微信,我在他朋友圈看到,老爷子叫张科清,是玉祥老银匠第四代传承人。他行迹蛮丰富的,在自家店铺里打制锻造各式各样的金银器,时不时应邀客串技能大赛评委、参加非遗进校园活动,逍遥得很。
“大河有水小河里满,小河无水大河里干。”在一则推介非遗的视频里,张老爷子说道,“我带着儿孙把泰山文化发扬出去,我的目标是年年出新品。”
果然,匠人之心,如银之纯。告别张老,我继续游走在大集里,体验生活百态。集上的摊位大多是固定的,当然也有流动的,有推着独轮车或地排车叫卖的,也有骑着三轮车、自行车驮着筐子卖馓子、菜丸子等小吃的。我正寻思着有没有卖煎包的,一扭头真就来了。热腾腾的煎包,热腾腾的喜悦。
吃着煎包,我来到卖糖酥棍儿的摊位前,举起手机拍照,试图唤醒童年记忆。“不买不让拍啊。”摊主发出爽朗的笑声。“我肚子撑了,吃不下啦。”我如实回复。
大集里有生活,大集里有故事。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显着代代相传的尘世温馨,显着市井生活的酸甜苦辣。“别让了,拿着吧,常来啊。”摊位前,买卖双方哈哈一笑,图个顺心,“价是人定的,多点少点的,计较个啥?”
丰收之喜和各得其所是生活,摊主们沾满泥巴的衣服、瘦削的脸颊、冻得通红的手掌,又何尝不是生活呢?“天冷,本不想来的,又一想,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是来吧。”些许清闲之时,摊主们拉着呱打发时光。
从白菜、菠菜、芹菜、菜花、大蒜、粉条等摊前掠过,我的脚步停在一个地瓜摊旁。一对估摸着七八十岁的老夫妇,买了满满一化肥袋子地瓜,老妇人从口袋里掏出层层裹着的钱,老爷子则佝偻着腰,弯身把袋子扛在肩上。这些地瓜,可能是老两口寒冬熬粥时随手扔进去的甜品吧?
在一处菜摊前,我看到摊主大妈一只手套着厚手套,另一只手则小心照料着。我蹲下来挑菜,问道,“这韭菜这么长?”大妈指了指捂着的手,说自己打吊瓶冲了几天血管,耽误了一个集,韭菜长过了。我不知如何再问,买了一把菠菜提着走了。
走了几个来回,我手头又多了一块豆腐、五张豆腐皮、一兜油饼、一只红玉鸡,盘算着中午在泰安就着油饼吃碗板面,晚上回济南,让家人尝尝泰山豆腐和炒鸡的纯美。正想得美时,天空阴沉了,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雨滴。我赶忙提着东西,走出大集,跑向不远处的街巷。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留有一丝遗憾,便回头问了一位大爷,“这是哪个集?”
“六郎坟,逢五、逢十是集。”大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