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应峰

年方十八时，我初为人师。那时候，站在高中课堂的讲台上，我感受了平生最蓬勃、最有生机的生命力量，开始实实在在地理解、体验潇洒倜傥和意气风发。当男生女生用带有几分稚嫩却又氤氲着十足青春气息的嗓音叫我老师时，我内心深处就会荡漾起丝丝甜蜜。

那时候，我所在的班级有一位矮个男生，黑瘦黑瘦的。有着外在的腼腆和内在的优秀。有一次，我在外出办事的路上遇见了他，正待走过前面一道不算宽的桥梁，他远远看见我时，便毕恭毕敬地站在了桥的那头，待我走过桥后，极其自然而又亲亲热热地喊了声：“您好，先生！”我问：“怎么不喊我老师却喊我先生啊？”他揉着衣襟，含羞地笑着没有说话。

后来，学校统一进行学生家庭情况调查，他成了我的家访对象。一走进他的家门，我便沐浴在一种被人尊敬的气氛之中。他和他的父亲不约而同地叫着先生、先生，又是端凳子，又是倒茶水。我尽管有些愧不敢当，但真真切切品出了被人尊重时妙不可言的滋味。

家访得知，他家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由于历史的原因，到他父亲这一代便走了下坡路。即便如此，他父亲在这一带仍算得上是一个文化人。因从小到大受到父亲的熏陶，那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在他身上毕露无遗。

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情了，我离开那所学校两年后，听说他考上了大学。这以后，我辗转了几家单位，也就断了他的音讯。

再见到他时，已是20年后的某一天，我和单位的头因公事到了他所在的单位。当然，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那个单位的头。第一眼看见他，我就认出了他，只是他比以前胖了许多许多，浑身上下显出一种特别的味道，是老道圆滑世故？如果不是我的头和他亲密握手，我差点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可他扫了我一眼，客套地轻握了一下我的手，便再也没有功夫理我了。谈完工作，头被留下来吃饭，自然我也在饭桌上，我向他敬酒的时候，他客套地表示了一下，似乎我从来都没有当过他的老师。我不甘心，有意无意对他说：“你参加高考是某年在某校参加的，对吧？你父亲是某某，是吧？”他一副茫然的样子，说：“先生，你怎么知道我？”

出门的时候，他说：“先生，走好。”我回过头，仍然没有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一种叫回忆的东西，他的表情依旧漫不经心，肥胖的左手揉搓着肥厚的肚皮，肥胖的右手捏着细小的牙签剔进稀疏的牙缝，一副吃喝之后，习以为常且心安理得的派头。我知道，一切都如过眼云烟，一切都可以从容不迫地写进历史，如今已不同于过去，今日先生已没有半点昨日先生的含义了。